有兩種可能,被他人冷落和被自己冷落。前者是一種偽孤僻,更應(yīng)該放在嫉妒的顯微鏡下觀察其繁殖情況,后者才是我們不妨在此制成標(biāo)本的性格類型。 孤僻通常取決于血液屬性和童年創(chuàng)傷,它是敏感學(xué)的一個分支,憂郁癥的一家分號。乍看之下,它似乎也有著寂寞的外表,孤獨的氣
質(zhì),實則兩不沾邊。孤獨是思想性的,寂寞是情感性的,孤僻則是病理性的。孤獨是男性化的,寂寞是女性化的,孤僻則是中性化的。孤獨有可能是一種自愿選擇的生存方式,寂寞中常常伴有一股相思、懷人意味,孤僻則多半是被迫的。比方說,錢鍾書先生反應(yīng)敏捷,口才驚世,具有社交家的出眾才能,越是在稠人廣眾往往也越能顯出舌戰(zhàn)群儒的風(fēng)采,然而他仍然更喜歡逃避世人,躲進小樓,這便不能被說成孤僻,只能說是性喜孤獨。孤僻者雖然也喜歡逃避世人,躲進小樓,但一旦逃無所逃之時,他仍然是孤僻的,社交家的風(fēng)采永遠(yuǎn)與他無緣。孤獨者也許是不屑與人交往,孤僻者卻是沒能力與人交往。孤獨往往成為思想家的動力來源,孤僻無此功能。躲進小樓的孤獨者有可能才思泉涌,創(chuàng)造之念汩汩而出,孤僻者躲進小樓卻只是木呆呆地瞧著墻上的斑點,或不斷地給自己寫信──我的意思是寫日記;也許還不斷地焚稿———我的意思是燒日記。 孤獨的人與世界對話,寂寞的人向自我傾訴,無聊的人找他人聊天。這大概就是三者的扼要區(qū)別。
性格總帶有某種先天性,但人作為社會性動物,后天影響也不容忽視。孤僻就是如此。心理學(xué)家若和孤僻者聊天,只要方法對頭,療程夠充分,一般總能找到一個或多個應(yīng)該對該性格承擔(dān)責(zé)任的特殊事件,如“童年創(chuàng)傷”。雖然有人遇到相似“事件”,卻并沒當(dāng)回事,這便與“血液”屬性有關(guān)。不過,我快要危險地扯到自己一竅不通的臨床領(lǐng)域了,快快回頭。
從看客的角度,我們往往無法一下子瞧出某人是否算得孤僻。這里主要有概念上的混亂,即一般人較少注意孤獨與寂寞的區(qū)別。寂寞是人類的大敵,人類中大約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都是最怕寂寞的,但真正的孤獨者恰恰不覺得寂寞。在孤獨中他備感充實,只是這一點別人意識不到。同樣,真正的孤僻者也未必會感到寂寞,不管他的孤僻出于自愿還是被迫,在孤僻生涯中他事實上已具備與孤僻相安無事、長相廝守的能力。他固然沒有孤獨者的創(chuàng)造欲望,卻也沒有無聊者的百無聊賴。所以,無聊者只要有人邀請,立刻會坐到牌桌上來,孤僻者總是懶洋洋的,即使終于坐上牌桌,看上去也像給足了你面子,而不是你讓他的心靈獲得了一次解放機會。至于孤獨者,則可能拒絕你的邀請。
孤僻是一個情沉丹田的過程,如果我們排除癡呆、遲鈍的圖像干擾,則孤僻還是智商高過110的那些人的事。一個在自信與自卑兩方面都有過充分體驗的人,才是孤僻的理想人選。孤僻者如果瞧不起自己,卻不等于他會瞧得起別人。他有見解卻沒抱負(fù),有學(xué)問卻沒沖動,他習(xí)慣于將自己的生命狀態(tài)從固體轉(zhuǎn)化為液體,從思想轉(zhuǎn)化為情緒。他躺在自己的情緒水面上,不思不想?yún)s又浮想聯(lián)翩,不急不躁卻又憂從中來。極端的孤僻易形成自戀,這幾乎是必然的。
孤僻什么也戰(zhàn)勝不了,卻能有效地保護自尊。孤僻者大抵有著卓越的聽覺,第一個預(yù)感到地震的八成就是孤僻中人。孤僻易于轉(zhuǎn)型為戀物癖傾向,仿佛具有特異功能,可以接收到很多我們誰也覺察不了的信息。孤僻者總是躺在床上,但睡著的時間多半比你我都少。
周澤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