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洪在家中,面前是他用來上網(wǎng)寫博的電腦。本報記者 徐百柯文并攝
和他的人生經(jīng)歷一樣,陳洪抽的煙也沒有“與時俱進”:20年前,他抽1塊多錢一包的“
湘南”、“大慶”。10多年前,他抽3塊錢的“白沙”或4塊錢的“希爾頓”,F(xiàn)在他抽“芙蓉”,兩塊錢一包,一天得兩包。
他蝸居在湖南省長沙市中心建湘路上的一條窄巷里,路面混雜著土、沙、碎石、磚塊和零散鋪了幾處的水泥。三層高破舊的筒子樓,他住一樓,11平方米的房間,臨巷開了扇窗,出門往樓內(nèi)拐,陰暗的過道旁有他一小間帶窗的廚房和一小間不帶窗的廁所。這是當(dāng)初他母親單位分的公房。
目前他靠開“摩的”為生。這門早被長沙市明令禁止的營生,前面常被冠以一個“黑”字。他下崗的那家廠子,原先每月發(fā)60%的基本工資,他的400多塊工資“再打個6折”,也就200多塊錢。最近4個月,廠里說連這部分錢也發(fā)不出了,所以他還沒領(lǐng)到。
他開“摩的”并不拼命:通常每天下午5點以后等交警下班了,出去拉活,干到7點左右,掙個十幾二十塊錢,回家吃晚飯。夜里10點過,他再出去一趟,干到凌晨一兩點。正常時一天能弄個三十幾塊錢。
其余時間,他常泡在網(wǎng)上。他的博客“長沙刁民陳洪的博客”,7月27日開博,貼了29篇舊作,并陸續(xù)增添了10余篇新作。結(jié)果,點擊量超過63萬次,有1.6萬多條跟帖評論,成為網(wǎng)上熱門博客之一。
這個48歲的下崗職工、“摩的”司機,用他那枝沒經(jīng)過理論訓(xùn)練的筆,描繪了一幅“底層表情”的圖像。
我應(yīng)該說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犧牲品
陳洪最被關(guān)注的文章,名為《下崗職工的幸福生活之17:一個摩的司機的自白》。文中寫道:“我是一個非法營運的摩的司機,但我并非是一個天生的‘非法營運者’。我應(yīng)該說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犧牲品。在我求學(xué)的年代,一場政治風(fēng)云剝奪了我們這一代人求學(xué)的機會和權(quán)利。
“轉(zhuǎn)眼30個春秋。我已由一個精壯的小伙變成了夾雜著滿頭銀絲在街邊跑摩的的老頭?晌医衲陞s才滿48歲。政府安排了我最美好、最具活力的青壯年時段,卻在我們年近40時,將我們推向社會,自己安排自己。
“十年下崗,為了生計,我打過工,經(jīng)過商,也自學(xué)了電腦操作并讀了大量的書籍,并愿以自己的知識、自己的感受來為我們這一批為共和國的繁榮昌盛貢獻了自己青春的40、50人員鼓與呼。所以,在近幾年中,本人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發(fā)表了一些文章,希望政府官員能更關(guān)注我們這批因歷史原因而造成的所謂‘弱勢群體’。無奈,只因人微言輕,地方父母官需要‘政績、城市形象’來鋪墊升官發(fā)財之路,在城市最低生活保障機制尚不完善的今天,依然對下崗工人的小本經(jīng)營進行圍追堵截。
“我目前只能選擇‘非法營運’的‘摩的司機’職業(yè),因為,我已沒有了選擇。乘坐我摩托車者,我視之為‘衣食父母’。我會小心駕駛,平安地將您送達您的目的地。我不會因交警、運政的攔截而將您引入危險的境況。這就是我,一個有20多年黨齡、30多年工齡的‘摩的司機’的自白!
陳洪從今年3月起開始跑“摩的”,因此“自白”中還少見這一營生真正的艱辛。他在長沙市線材制品廠的同事、原來鍍鋅車間的骨干王力平,從1997年起就開始跑“摩的”了。
王力平夫妻倆都從線材廠下崗。妻子到私人店里站過柜臺,后來到人家家里做飯、做清潔,10塊錢一次,F(xiàn)在眼睛不行了,只能待在家里。她的眼睛以前工作時受過傷,一根鋼絲彈在眼珠上。當(dāng)時只休了十幾天,就回去上班了,也未按工傷處理。
兒子在讀交通技工學(xué)校,每年要6000多塊錢。上面還有84歲的老母親。一家人的生活全落在50歲的王力平身上,F(xiàn)在他們在外面還欠著1萬多塊錢的債。
1996年剛下崗時,王力平也出去找過工作?墒,“我們這個線材行業(yè),比較專,沒人要”。于是他咬牙花7000多塊錢買了一輛江西產(chǎn)的冠軍牌摩托車,跑起了“摩的”。據(jù)他說,廠里跑“摩的”的大概有十幾個人。旁邊東風(fēng)鋼廠也有人在跑,附近幾個廠都有下崗職工在跑。
王力平比陳洪更小心,只是半夜出去跑!拔也荒鼙凰麄冏プ。要是被抓住了,就不可能有第二天的生活費了!卑凑找(guī)定,黑摩的一旦被抓,要罰2500~3000元,不交罰款就沒收車?墒牵怀鋈ヅ,他同樣沒有第二天的飯錢。
接受采訪的前一天晚上,王力平從夜里12點拉到2點半,一共拉了18塊錢,3趟5塊的,一趟3塊的。他每晚大約也就拉十幾塊錢。有時從12點干到4點,能拉30多塊。他一年四季都出去跑,冬天雖然人少,但也得去,穿著厚棉大衣。
不光辛苦,關(guān)鍵驚險。一天晚上他拉著一個客人,路上遇著路政部門設(shè)站檢查。讓客人下來繞路走,不答應(yīng),他只有把自己名字告訴對方,再記住對方名字,裝成朋友。檢查人員果然把他倆分開詢問,答出來相互名字才放行。
另一次也是晚上,客人下車時突然摔了一跤,其實是故意的,他的幾個朋友早就等在那兒,氣勢洶洶上來問罪。“我身上只有100多塊,沒辦法,只有全給他們了!蓖趿ζ交貞浀馈
還有送到地方了,客人耍狠說沒錢,“沒辦法,你也只有讓他走”。
更有甚者,“摩的”司機被搶、挨打,稀松平常。
陳洪雖算不上老司機,但他很有自我保護的經(jīng)驗。晚上載客到了人少路段,他一定會加速,這樣即使背后客人有歹意,在高速行進中也不敢行動。
“摩的”司機大多說,若不是沒有別的謀生手段,自己肯定不愿干這兩頭擔(dān)驚受怕的活兒。
據(jù)今年7月湖南媒體披露,長沙市目前共有10.8萬名下崗職工,未實現(xiàn)再就業(yè)的下崗職工4.3萬人,大多年齡偏大,技能單一。
我算是比較早“下!钡
看過陳洪博客的一個記者回憶,1992年以前,報社開記者會,駐站記者來自全國各地,相互間散煙,都是各地自產(chǎn)的牌子。自1992年下半年起,他發(fā)現(xiàn)大家突然開始散“紅塔山”了。當(dāng)時各地還沒有紛紛上馬價格不菲的高檔煙,作為全國性品牌的“紅塔山”,10塊錢一包,算是相當(dāng)奢侈的煙。
直到今天,這個記者還常由此事引發(fā)感嘆:“真是,從那個時候開始,你能在每個人身上看到經(jīng)濟大潮的活力和沖動。”
1992年,陳洪沒有混到抽“紅塔山”,但這股經(jīng)濟活力對他的影響也絲毫不弱。那會兒他在長沙市線材制品廠當(dāng)車間書記,下班后時不時和幾個工人一起出去接私活。一次,他們3個人給外面裝3個大配電柜,每天晚上從6點半干到12點多,干了十多天,最后每人分了1700塊錢。這在當(dāng)時無疑是一筆“巨款”。
陳洪還曾被廠里派到深圳搞過一段銷售。他每月百把塊錢的工資由妻子到廠里領(lǐng)取,他在深圳每天拿33塊錢出差費,一個月就是1000塊錢。但深圳消費也高,旅館包吃住一天就得25塊錢,再加上抽的是“希爾頓”,所以幾乎分文不剩。
一年后他回到長沙。差不多同時,鄧小平視察深圳,發(fā)表了具有分水嶺意義的南巡講話。
1994年,陳洪停薪留職!澳莻時候廠子已經(jīng)在走下坡路,工資也低。另外老婆也在埋怨:人家的老婆,金項鏈啊,金耳環(huán)啊,就是攀比嘛。所以我壓力挺大的!
其實那時,他周圍大部分的同事、同學(xué)、朋友基本上還是靠工資吃飯,廠里的待廠里,機關(guān)的待機關(guān)。畢竟,如他所說,“湖南這個地方開放比較晚”。
陳洪每個月交給廠里100塊錢“停薪留職費”,開起了小飯館。直到1996年店面拆遷,他3年間掙了十多萬元。其時正趕上廠里集資建房,陳洪把原先分的一居室退了,買了套66平方米的兩居室,用掉了3萬塊錢。裝修又花了好幾萬元,手里所剩無幾了。
1996年,由于一場至今扯不清楚的“兼并”,陳洪和他的同事們徹底下崗。他拿手里剩的錢,又借了一部分月息2%的高利貸,湊了十幾萬元,在工廠宿舍區(qū)附近開了一家自選超市。
陳洪今天把當(dāng)初失敗的生意總結(jié)為“錯誤的時間和地點”。那個時候大家都面臨下崗,對未來沒有信心,不敢花錢消費。而地點選在廠宿舍附近,“我那時還算混得比較好的,工人中間有一種相互嫉妒的心理”。所以生意做不起來。
生意不好,還經(jīng)常有人來“找麻煩”。先是派出所來收聯(lián)防費,張口1200元。陳洪也沒和對方客氣:“搶劫。∥揖褪沁@里線材廠的下崗職工,我是因為沒飯吃才來開的這個店。120我有,1200沒有。”來收錢的戶籍民警說:“那就給120吧。”陳洪說:“120都沒有!焙髞恚o幫工辦了兩張暫住證,花了100多塊錢,才算了事。
“但是有些人我還是惹不起啊!钡赀沒開張,稅務(wù)監(jiān)管員來了,拿著600塊錢汽油票,讓給報銷。陳洪根本沒有汽車,自己用三輪車拉貨。但是他老老實實給了700塊錢!安蝗坏脑,他在稅務(wù)上找你的麻煩,你也沒有辦法的!
他租的是兩層樓,想把樓上分租出去,減輕點兒負擔(dān),就在周圍貼了幾張小廣告。結(jié)果城管來了,說是一張罰1000元。先說好話,最后,每人給搬兩箱啤酒到車上。
居委會老太太來收衛(wèi)生費!爱(dāng)然得給了,她老太太,你惹她不起的!睒(biāo)準(zhǔn)局來檢測衡器,合格了要貼張紙,“好,請交錢。”衛(wèi)生防疫站也來抽查食品,像啤酒,看了廠家的合格證不算,還要搬一箱走,回去檢驗。檢驗合格了,“好,檢測費!笨购榫葹(zāi),街道上來收錢,說是做生意的都得交。陳洪說我沒錢!皼]錢?你開這么個店,怎么會沒錢?”
“哪個地方不要錢?!”陳洪一肚子的苦水倒也倒不盡。
超市開了一年多,破產(chǎn)了。1998年春節(jié)前,陳洪把所有的賬清了,又變得兩手空空,連買廠里的兩居室也拿出去抵債了。
此前不久,1997年年底,陳洪與妻子離婚。
那時,他萬念俱灰,自殺的心都有。所有事情都了清的那個晚上,他走路回父母家,七八里路,他就走在大馬路中央,汽車看了他都繞著開!熬拖耄l倒霉,他撞著我算了!闭f到這兒,陳洪一向樂呵呵的聲音低了下去。
我的失敗不全是性格問題
其實,在38歲之前,陳洪在同齡人中算是比較成功的?傻搅40歲,他一下子成了下崗職工,做生意也失敗。當(dāng)時還沒覺得自己老,過了半年多,有一次他偶然照鏡子,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頭發(fā)白了、掉了,連胡子也白了。
后來,他炒過股、給私立學(xué)校打過工、印過名片、開過茶室、照過快相,最終開起了“摩的”。
“你干過的事情不少,都沒干出名堂來,原因是什么呢,機遇,還是性格?”記者問他。
“性格、機遇都有。其實我的失敗也不完全是性格的問題!标惡槌烈髁似,“這個社會,下崗工人要做點兒事真是很難。因為他的起點太低,競爭太激烈。政府又很少為下崗職工提供具體幫助。政府重視的是招商引資,針對的是大的資本!
接下來他分析:這個下崗職工能做的事,那個也來做,這就形成激烈的競爭。一激烈就容易亂,一亂政府就出來治理。要是政府不搞“經(jīng)營城市”的話,像歷史上,老百姓擺個小攤,總有條活路,雖說過得不富裕,但總可以養(yǎng)家糊口。現(xiàn)在政府講“經(jīng)營城市”,下崗職工擺個夜宵不行,賣個早點不行,蹬個三輪車不行,跑個“摩的”也不行,全部都禁止。然而下崗職工的技能是很單一的。像線材廠,大部分工人一輩子就干一個工種,脫殼、退火、拉絲、鍍鋅、打捆,一旦拋向社會,他們只能干一些被政府禁止或至少不情愿讓市民干的事情,政府鼓勵的有技術(shù)含量的事情,他們都干不了!叭欢麄兦懊鎺资晔菫閲易隽素暙I的。歷史不能形成斷層!”
做名片業(yè)務(wù)時,為了方便接生意和送貨,陳洪買了輛飛狐牌摩托車,連上牌共花了8000塊錢。不久,2003年2月,長沙市出臺“禁摩令”:摩托車禁走“六路一橋”,也就是主干道全部不讓走。
“這就是斷了我的生路嘛!标惡楦械讲环,于是在“紅網(wǎng)”的“百姓呼聲”欄目里寫文章。沒想到幾篇下來,點擊率一路攀升,陳洪的內(nèi)心也獲得一種滿足:“咦,看來我還不是一無是處啊,還有人承認我!
“至于有人在網(wǎng)上質(zhì)疑我不是中學(xué)文化程度,那說明我不錯啊,自我感覺挺好!彼χ岣吡藥追致曊{(diào)。其實他還真是中學(xué)文憑,1974年年底高中畢業(yè)后就下鄉(xiāng),在農(nóng)村待了4年,參加過高考,但沒考上,招工回城后做了8個月的工人,隨后就一直在工廠里從事財會和管理工作。
2003年11月,長沙市市長在《長沙晚報》發(fā)表公開信,“痛斥那些不文明行為,號召全體市民都行動起來,關(guān)愛我們的城市,愛護我們的家園,珍愛城市的環(huán)境和形象!
陳洪隨即以“長沙刁民陳洪”的名義,在網(wǎng)上發(fā)表致市長的公開信《長沙是誰家?憑啥我愛它?》,稱“現(xiàn)實的長沙,卻真不像我們工薪階層、下崗職工及貧困人群的家”。
后來這位市長在一次會議上表示,自己看了這封信后“深深地感到自責(zé)”,“這說明我們的工作中確實還存在不少問題”。陳洪由此名聲大噪,成了著名的“長沙刁民”。
他的網(wǎng)絡(luò)寫作也一發(fā)不可收拾。2005年年初,他聽說了“博客”這玩意兒,便在“天涯”上開了個人的第一個博客,但兩周就被人黑掉了。后來他開始上“和訊網(wǎng)”寫博客,誰料還是不順,這個博客又數(shù)次被人盜用篡改。2006年7月27日,他新開了目前這個博客。
像這種工廠聚居區(qū),90%以上都是貧民
長沙市線材制品廠原廠址在左家塘,地理位置不錯。經(jīng)過一系列讓廠里職工莫名其妙的“兼并”后,廠房沒了、設(shè)備沒了,那片地如今立起3棟高檔樓盤,名曰“東方新世界”。
售樓處內(nèi)的銷控表布滿紅點,顯然相當(dāng)火爆。據(jù)銷售人員介紹,該樓盤共有1200余套,去年11月開盤,今年12月入住,如今已所剩無幾。這里的房子,均價3400元,在長沙算比較高的。
宣傳頁上印著這樣的文字:城市的繁榮與進步,映襯著我們的生活質(zhì)量和品位。東方新世界,吸引著享受現(xiàn)代城市生活的精英們。他們對這個城市的感情,如同對待親人、朋友。
然而就在離這處樓盤不遠的老宿舍區(qū)內(nèi),很多不是精英的下崗職工,以絲毫談不上質(zhì)量和品位的方式生活著。他們對這個城市的真實感情,外人也許很難捉摸。
長沙人有喝早茶的習(xí)慣。不過在工廠宿舍區(qū),這早茶可沒有什么精致點心,就是街邊一杯1塊錢的清茶,下崗的同事幾人坐在一起聊天。老人一般出來得早,6點過就坐下了。中青年稍晚點兒,中午11點過,各自回家吃午飯。下午出來的人不多。到5點過,外面打零工的人陸陸續(xù)續(xù)回來,大家也坐下喝喝茶。
上午8點半,陳洪開“摩的”來到宿舍區(qū)。大家照舊坐著喝早茶聊天。上面通知了,拖欠的4個月工資,今天會發(fā)3個月的。本來說是昨天發(fā),但昨天陳洪和很多同事都去銀行查了,并未到賬。職工們質(zhì)問主管領(lǐng)導(dǎo),才承諾今天一定發(fā)。
與陳洪同齡的王躍進起身掐掉手里的煙屁股,“我去看看,到?jīng)]有”。大家一起笑,說:“好,他去看看,他去看看!贝蠹s十幾分鐘后,王躍進回來,說是到賬了。然而他絲毫也不興奮,3個月工資,扣掉每月水電費,他拿到手只有170多塊錢。上個月,交完水電費,所有工資還得倒貼給單位9毛錢。
依舊是沉悶的一天。
街邊停一輛卡車,車尾立塊牌子:碭山梨,每箱10元14斤,歡迎品嘗,又甜又脆。
“像這種梨子,10塊錢14斤,在長沙算……”記者問。
“10塊錢4斤,不算貴的。”陳洪說。
“是14斤!庇浾邚娬{(diào)。
“哦,我看花了。那是很便宜的!标惡樾Φ馈
這時坐在旁邊的人說了一句:“我們廠里沒一個人買的!
陳洪接話道:“真是,我還沒看見一個。就是這么便宜的水果,還是沒人吃!
下午6點半左右,天色已開始變暗。一輛摩托車架著一副牛骨架駛來。有人喊一聲:“骨頭,買骨頭哦”,街邊坐著的不少人馬上圍過去。只聽見議論聲,“這塊骨頭砸碎了熬湯,很好吃的!
陳洪在旁邊看,笑著小聲說:“開葷了,牛骨頭。”
41歲的下崗女工周紅看中惟一一塊牛肉,黑乎乎的,顯然是賣剩下了很不好的那種。賣肉的要10塊錢,周紅講成8塊錢。可她沒帶錢,找旁邊同事借的。
脊椎骨賣3塊錢一斤,有人要了一截,7塊錢。于是從兜里掏出揉得皺皺巴巴的一堆零錢,一張一張數(shù)給賣肉的。還有人選了一個蹄子,4塊錢。
賣肉的摸出一柄小斧,在地上使勁砍骨頭。骨頭上沒有一點兒肉,發(fā)出“咔咔”的聲音。
一個穿著肥大校服的小女孩兒走過,看見圍這么多人,于是很感興趣地湊過來。只瞄一眼,便做出受到驚嚇的表情,“哦,好嚇人”,然后就跑開了。
然而成人們顯得非?鞓罚嗷ラ_著玩笑,臉上堆滿笑容。有人拎著牛腿,遠遠問:“你要不要。俊蹦沁叴穑骸敖o你吧!
“這是天天來嗎?”記者問
“不,不會每天!标惡檎f,“他們這種,不是正規(guī)屠宰的,嚴格說來不讓賣。這個地方牛肉肯定賣不動,吃豬肉都吃不起,還吃什么牛肉!像這種骨架,又能補鈣,還有點兒油腥,這就是下崗職工的營養(yǎng)補充嘛!
“他們天天能吃肉嗎?”
“不可能!”陳洪拖長了尾音說,“一個星期能吃上一次肉,算家境比較好的!
“我看你那兒也是做的素菜?”第一次進陳洪家,床上鋪張紙,放著上頓吃剩下的一碗蘿卜菜、一碗苦瓜和一碗米飯。
“我也是素菜,一個月能吃上兩次肉差不多。當(dāng)然,朋友來了,也叫我出去吃!
聽見這邊在討論肉的事,有人走過來說:“賣不掉嘛,像這種東西,在別的地方?jīng)]人要!
“像這種場景,你要不是來這里,是看不到的!标惡檎f,“像這種工廠聚居區(qū),說白了,90%以上都是貧民!
為窮人呼喊,應(yīng)是我的本分
下崗10年來,陳洪覺察到,不僅先富者和按理應(yīng)當(dāng)后富卻始終未富者之間的經(jīng)濟差距在拉大,而且精英與民眾的分野也在逐步擴大。
他的感覺是:說好為了明天的幸福,咱們大家都要“摸石頭過河”,但如今還在河里摸索的全都是昨天的工人和今天的農(nóng)民。河中沒有精英,只有瞎摸亂闖的窮人。新一代領(lǐng)導(dǎo)人想救我們上岸,但一些我們昨日的同伴,今天的貴人卻把守著河岸,不準(zhǔn)我們靠近。
很不幸,他自己的博客就見證了這種“社會斷裂”。
一個署名“郭鋒”的人,在《一個摩的司機的自白》后跟帖:“作者,我比你大4歲,今年已經(jīng)52歲了。我不同意你的觀點。因為,國家、政府并沒有義務(wù)照顧我們這一代人一輩子。
“我在上初一的時候,已經(jīng)從北京去了農(nóng)村,靠掙工分自食其力。此后,經(jīng)過努力,我當(dāng)了兵、當(dāng)了工人并在1978年靠自學(xué)(用三個月時間自學(xué)了初高中數(shù)學(xué)的全部課程)考上了人民大學(xué)。此后,又考上了研究生,F(xiàn)在,我沒有下崗的顧慮。我可以憑自己的頭腦和雙手生存下去。我大學(xué)同學(xué)中,像我這樣經(jīng)歷的人,比比皆是!而且,我也沒有任何高干子弟的背景。也就是說,我并不是什么天才或者幸運兒。
“講這些,無非是想告訴你,一個人,如果墮落到讓別人、讓社會、讓政府和國家來為自己不爭氣的命運買單的話,那你就不配活著!50年代出生活到現(xiàn)在的人不止你一個。在我們的童年、少年和青年時代,政府和國家給我們提供的條件都是一樣的,并未厚此薄彼。咱們都是站在同一條時代的起跑線上的。至于有些人發(fā)達了,有些人落伍了,這個責(zé)任更應(yīng)該從自己身上尋找。”
陳洪則寫了《一個下崗職工給同齡“研究生”的回信》:“我們處于兩個不同的社會階層。不同的道路、不一樣的經(jīng)歷,我們當(dāng)然也會有不同的感受?梢哉f,精英階層與平民百姓階層之間,目前在思想上、認識上已形成了一條巨大的鴻溝?梢圆豢蜌獾卣f,這條巨大的思想鴻溝已影響了我國的社會安定團結(jié)與社會的和諧發(fā)展,你們作為‘政府精英’或‘國家理論精英’階層就沒有想過這是為什么嗎?
“政府及領(lǐng)導(dǎo)階層有責(zé)任和義務(wù)通過政策、法律、稅收、提供就業(yè)機會和社會資源的二次分配、三次分配等手段,來保障每一個公民的基本生存權(quán)利。
“我們之間所產(chǎn)生分歧的原因是,由于不同的地位和經(jīng)歷,產(chǎn)生了不同的政治認同。如果一個社會沒有基本政治認同的話,一切看似正確的理論或政策都有可能失去其應(yīng)有的效能。因為,建立穩(wěn)固的政治認同才是一個社會維系穩(wěn)定和發(fā)展的基礎(chǔ)!
長期關(guān)注和研究民間思想的學(xué)者丁東,看過陳洪的博客后連呼“有意思有意思”。他認為,郭峰把下崗職工的遭遇不是歸于制度安排和制度缺陷,而只視為個人奮斗,“目前社會上彌漫的是這套邏輯,但它肯定不占理”。一般人不敢明目張膽地說,而這次郭峰跳出來把很多人暗自相信和遵循的規(guī)則挑明了。
丁東對陳洪博客的意義評價頗高!瓣惡樽约撼鰜碚f話,和有良心的經(jīng)濟學(xué)家為他們說話,是不一樣的。關(guān)于下崗職工這個群體的外部描述我們其實都見過,以前總是‘他’,而以‘我’的身份出來發(fā)言的還沒有!
他很肯定陳洪使用博客這一網(wǎng)絡(luò)新工具,認為這對建立和拓寬底層弱勢群體的表達渠道非常有意義。
事實上,陳洪在寫第一篇博客時還不自覺,但在和讀者的互動中已變得越來越自覺。他寫道:為窮人呼喊,應(yīng)是我的本分。因為,我也是窮人。各階層有各階層的需要,各階層有各階層的聲音……窮人本應(yīng)該是改革的支持者、擁護者,也應(yīng)該是改革的受益人。然而在今天的中國,工人成了改革的最大犧牲者,在讓少數(shù)人先富起來的口號下,改革成了損不足而補有余的合理借口……窮人不是害怕改革,也不是反對改革。他們反對的是由少數(shù)人控制的、缺乏監(jiān)督的、損不足補有余的改革。
善待窮人,窮人則是富人的福利
日前,“中國社會保障論壇首屆年會”在北京舉行。有專家呼吁,應(yīng)當(dāng)按照共享經(jīng)濟發(fā)展成果的理念,較大幅度地提高社會保障水平,加快社會保障制度建設(shè)。
陳洪在博客上最新的一篇文章發(fā)表于10月5日。他在文中稱:有人給我留言,說是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不平等,這叫適者生存,是自然法則。你陳洪開“摩的”錢少是事實,心理不平衡也無可厚非,但你有仇富心理就是你的不對了,社會要發(fā)展,就要有競爭。
對此,陳洪分析道:“說到‘競爭’,一般的理解中,競爭是一個比誰更優(yōu)異的競優(yōu)過程,其刺激創(chuàng)新、激勵進步的作用幾乎是理所當(dāng)然的,但這種理解遺漏了一些重要的例外,相當(dāng)多的情況下,競爭可能導(dǎo)致正好相反的結(jié)果。它不僅不能使競爭參與者變得更優(yōu)異,而且會使他們放寬自己的道德約束,不擇手段,從而取得競爭優(yōu)勢。這是一種競次。一句話,是比誰更有能力向人類文明的底線退化。以競次手段所獲得的所謂競爭力,其內(nèi)在是一個民族向道德野蠻狀態(tài)的回歸。
“這種以犧牲人民福利,降低社會倫理標(biāo)準(zhǔn)為代價來換取所謂國家競爭力的辦法,是一種典型的競次。
“新的廉價勞力的大量出現(xiàn)和就業(yè)難的問題,我相信總會對現(xiàn)行龐大的公務(wù)員體制產(chǎn)生沖擊。因為,在你們的下方,還有一個半饑半寒的龐大的群體。只有盡快拓展他們的生存空間,提高他們的生活水平,他們才會不眼紅幸福的你們。我認為,善待窮人,窮人則是富人的福利!
就在陳洪這篇文章見諸博客三天后,中共中央十六屆六中全會在北京召開,會議的主要議題是研究構(gòu)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。這是近25年來,中共中央全會首次專門研究社會事務(wù)問題。
據(jù)新華社報道:“在過去的20多年里,中國已從一個收入分配較為平均的國家,迅速成為貧富差距之大位居世界前列的國家之一。
“中國城市居民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數(shù)已超過0.4的國際警戒線,10%的最低收入家庭財產(chǎn)總額占全部居民財產(chǎn)不到2%,而10%最高收入家庭的財產(chǎn)總額則占40%以上。”
新華社還引用中共中央黨?茖W(xué)社會主義教研部主任嚴書翰的觀點:“六中全會后,中央將重視從操作層面解決公平公正問題,而不是停留在理論上!比欢瑫r提醒說,“中國仍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,人們對公平的期望值不能超越社會階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