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報記者 董碧水 通訊員 顧復琪
20年前還未聞艾滋病大名的中國,今天已是內地31個省份均有蔓延的國度。
最新的官方數(shù)據(jù)顯示,中國的艾滋病病毒攜帶者已有84萬人,其中只有5%的人可以找到,而其他95%則隱沒在茫茫人海中。
按照世界衛(wèi)生組織的估算,如以每年30%的增長率計,到2010年,
中國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將達到1000萬人。
這意味著,每130人中就有一個。
在西方國家,吸毒、針管注射等是病毒傳播的首要原因,而在中國,最大的禍首可能不是吸毒和不潔性行為,而是因為賣血、管理混亂而造成的集體感染。
———摘自《“艾”情緊急———來自艾滋病高發(fā)區(qū)的調查報告》
“以前我覺得艾滋病都是‘外國病’,離自己挺遠的。沒料到,它已經威脅到了身邊的親人!
楊松,《“艾”情緊急———來自艾滋病高發(fā)區(qū)的調查報告》的作者,現(xiàn)在是浙江傳媒學院大二的學生。在最近一年多的時間里,他先后12次自費到艾滋病高發(fā)區(qū)河南省上蔡縣、7次進入被媒體稱為“艾滋病村”的文樓村進行社會調查,寫成了這份21萬字的調查報告。
10月,杭州,記者見到楊松!澳銥槭裁磿@么關注艾滋病呢?”楊松對記者的直率一點也不奇怪,他講了自己的故事。
1999年,楊松中專畢業(yè)回鄉(xiāng)———山西省南部一個小縣城!爱敃r,我知道我們這邊賣血的情況挺嚴重的,大家總在說要喝鹽水什么的!币淮闻既坏臋C會,他得知老家已發(fā)現(xiàn)有人因賣血感染艾滋病病毒,更讓他震驚的是,自己的學費中就有一位親戚賣血換來的錢!“以前我對艾滋病了解不多,覺得這都是‘外國病’,離自己挺遠的。沒料到,它已經威脅到了身邊的親人!
從那時開始,艾滋病問題就引起了楊松的強烈關注。此后的幾年時間里,他先后做當記者和教師,也利用這段時間查閱了大量關于艾滋病方面的書籍資料和媒體報道,并收集關于艾滋病方面的信息!爱敃r,我也在老家和附近的幾個省作過一些調查,發(fā)現(xiàn)幾個地區(qū)的艾滋病感染似乎都與賣血有著直接的聯(lián)系,但是稿子卻發(fā)不出去!
“我親自去過艾滋病疫區(qū),震撼太大了,讓我欲罷不能。”楊松這樣解釋自己的行為。后來,他發(fā)現(xiàn)一些中央媒體開始關注河南省上蔡縣的“艾滋病村”!斑@是個契機,既然這個話題對文樓村放開了,我就可以通過這個開放的典型來研究艾滋病村的情況了。文樓村是一個縮影,控防政策也好,救助模式也好,無論是經驗還是教訓,都可以供全國很多有類似情形或跡象的地方參考。”
盡管有自己一心想做的工作,但為了實現(xiàn)父親的心愿,2004年楊松還是參加了高考,成了浙江傳媒學院新聞傳播系的一名大學生。此時,他已經23歲了。
高考一結束,楊松立刻開始了自己在河南省上蔡縣的實地調查。此后一年多的時間里,每逢節(jié)假日,楊松就一個人悄悄地去那里搜集資料,短則兩三天,長則半個月。
學校對大一新生管得嚴,想請假并不容易。有時候,楊松坐周五晚上的火車,第二天中午到上蔡縣,然后在周一早上7時趕回學校上課!白约合胱龅氖拢貏e是有意義的事,一定要一步步去實現(xiàn)!币驗槟挲g,明顯比同班學生成熟的楊松,臉上透著一種堅毅。為了“自己想做的事”,楊松工作5年攢下來的7萬元錢,除了交學費,大部分都用在了對艾滋病的調查上。
第一次進村,文樓村村民對艾滋病的態(tài)度讓楊松有些吃驚:他們對陌生的來訪者并不隱瞞
河南省上蔡縣文樓村是被媒體廣泛關注的“艾滋病村”。據(jù)官方統(tǒng)計,全村3000多人口中,20%~30%被查出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。
在這里,楊松與艾滋病人在一起,吃他們夾的菜,喝他們釀的酒,握手、整夜促膝長談。說沒有恐懼是不可能的,但憑著對艾滋病知識的充分了解,他清楚地知道可能造成感染的情況,并且非常注意自我保護!八麄冏屇阕妥,他們讓你喝就喝!推推搡搡的話,受傷了有創(chuàng)口就有危險!比绻剂丝谇粷儯筒辉诖謇锍燥。“在那里,走路一定要小心,路邊經常能看到一些廢棄輸液針頭,要注意不能被扎到!
“文樓村發(fā)現(xiàn)病情之后,很多人的親戚都和他們斷絕了來往。此后盡管其他地方也陸續(xù)有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被發(fā)現(xiàn),但外村人還是對文樓村有著莫名的恐懼!睏钏筛嬖V記者,過去,有人要搭車去文樓村,司機絕對不去,頂多勉強將客人送到離村口百十來米的地方;文樓村健康的人也很難和其他村的人通婚;艾滋病人摸過的東西用開水燙還不夠,干脆都燒了……
“其實,艾滋病病毒不會通過空氣、飛沫、共餐等日常行為傳播,這點非常明確,只要身上沒有創(chuàng)口,黏膜沒有接觸到血液、體液,就是安全的!睏钏烧f。
“我們幾個都有病!钡谝淮芜M村,這里的村民對艾滋病的態(tài)度讓楊松有些吃驚:他們對陌生的來訪者并不隱瞞,一個已經患病的孩子甚至主動讓楊松為他拍照。村民的坦誠讓楊松多了進一步深入了解的機會。
“現(xiàn)在,文樓村的患者與健康人相處起來已經相當自然!睏钏烧f,很多村民對艾滋病知識都了然于胸,患病者也都能夠積極配合治療。他認為這應該與政府對艾滋病知識的宣傳有很大的關系。
這個偏僻、貧窮的村莊為什么會有大范圍的艾滋病感染?
“看,這個小孩多可愛啊,也感染了。他的爺爺奶奶都不在了,媽媽也得了艾滋病,爸爸是家里惟一沒被查出問題的人,可他自己跑去外省打工再也不回來了!
“這個是前幾天出殯留下的。村民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場景,他們知道,也許哪一天,躺在棺木里的就是自己!
楊松指著自己拍攝到的照片,向記者一一介紹道。
一年多的時間里,他走訪了幾十名艾滋病人、衛(wèi)生局退休干部、衛(wèi)生所醫(yī)生、鄉(xiāng)政府官員,用誠意打開了很多不愿輕易打開的話匣子,對艾滋病進行了全方位的了解,拍攝了500多張圖片。
“死亡的威脅成了懸在村民心頭的一塊重石!睏钏烧f,只要不發(fā)病,部分人還是不愿意去檢測,“就算明知道自己得了艾滋病,但是還不想捅破這層窗戶紙,怕承受不了這個壓力!北M管如此,文樓村村口不遠的田地里每年都在添新墳,死者中絕大多數(shù)是因為艾滋病。
這個偏僻、貧窮的村莊為什么會有大范圍的艾滋病感染?楊松說,是賣血,是瘋狂的“血漿經濟”。
包括6個自然村、3170人的整個文樓村,為擺脫貧困,1995年之前有1310人常年賣血。按照1999年11月和2001年4月當?shù)匦l(wèi)生部門的調查,43%左右的賣血者都感染了艾滋病病毒。具體到其中一個只有800人的小自然村,按照村民們自己的統(tǒng)計,90%的青壯年———至少300人以上常年賣血,其中大概只有5個人得以幸免。
有村民告訴楊松,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在一些經濟落后的鄉(xiāng)村,賣血成了一種生存狀態(tài)。公路上站滿搭車去城里賣血的村民,像趕集一樣成家成戶地去,走在路上還說:“這個胳膊是化肥,這個胳膊是種子!
如今,村民們還清楚地記得當年那句風靡一時的順口溜“一彎一蜷,50大元”。
楊松說,他只去過河南等幾個省調查艾滋病,所以對全國的狀況沒有發(fā)言權。但在豫東某市,當?shù)匾患逸^大的醫(yī)院有醫(yī)生告訴他,這幾年他們檢測出的艾滋病人和病毒攜帶者上千例,全部是獻血和被動輸血者。
衛(wèi)生部門有人告訴楊松,在血漿經濟達到登峰造極地步的時候,不僅是防疫站、衛(wèi)生局和醫(yī)院,甚至是鄉(xiāng)鎮(zhèn)企業(yè)局、公安局、人武部、物資局,各種相干不相干的部門、單位都紛紛上馬血站!白顜p峰的時期,整個河南省血站超過200家。除此之外,未經批準的非法血站無從統(tǒng)計!
“我們這里很多人都是上午到縣城賣血,一扭臉又跑到外地賣去了。”一名老者親口告訴楊松。“我一年最少賣300次,平均差不多每天一次,實際上一天抽兩三管血是常有的事!贝迕癜渍f。按照采血手冊的規(guī)定,單采血漿者每次至少要間隔半個月,但事實上,這個規(guī)定形同虛設。
另一方面,往最積極的方面猜測,可能是出于保密的考慮,艾滋病病毒攜帶者在賣血者中的出現(xiàn)沒有通報給下面的衛(wèi)生防疫部門和血站,或者即使有人知道也不了解艾滋病怎么傳播。上面的管理者雖然知道有艾滋病,但根本不了解下面的具體情況,所以意識不到可能大規(guī)模傳染的嚴重性,只認為那是偶然的個別現(xiàn)象,不讓感染者再賣血就萬事大吉!熬瓦@樣,由著艾滋病病毒隨著攜帶者像幽靈一樣在中原游蕩,毀掉村民的健康,侵蝕一個個貧困鄉(xiāng)村的靈魂!
“賣血給村子帶來的打擊是致命的。非法采血,除了讓少數(shù)人暴富之外,留給社會和村民的完全是災難。”楊松感慨,如今,國家和地方政府卻成為替這場災難埋單的“冤大頭”。
為了接待參觀者,孩子們站在校門口,早上迎接晚上歡送,中間還要表演節(jié)目,基本上一整天上不成課
今年暑假,楊松帶著另外8名同學走進了文樓村附近的艾滋病孤兒院支教。
從7月4日到17日,短短10天時間,楊松和他的支教隊伍已經和孩子們建立了非常深厚的感情!16日的最后一節(jié)課,孩子們哭得不行,我們心里也酸酸的!睏钏烧f,“本來我們打算17日趁著孩子們還沒起床就悄悄地走,可早上6時剛準備出發(fā),就看到孩子們已經站了滿滿一院子!
這家孤兒院是在原養(yǎng)老院的基礎上擴建而成的,由于溫家寶總理曾經來視察過,這家孤兒院顯得備受關注。園內建有陽光小學,現(xiàn)有9名專職老師,都是教文化課的,音樂、美術等教師缺乏,所以學校相當歡迎這支支教隊伍。
“這種孤兒院與學校合在一起的模式有它自身的問題!睏钏筛嬖V記者,在他們去支教的短短10天里,這里就接待了4撥參觀者,孩子們站在校門口,早上迎接晚上歡送,中間還要表演唱歌跳舞節(jié)目,基本上一整天上不成課!傲昙壍膶W生,英語單詞念不出幾個!彼f,“這里一共有兩個初中畢業(yè)生,但都沒有考上高中,就是因為文化課底子太差了!
“孩子大都有心理創(chuàng)傷,有的孩子不適應這樣的集體環(huán)境!睏钏烧J為,除了政府設立的這種孤兒院以外,孩子們似乎更需要一些分散撫養(yǎng)方式,家庭的感覺,正常的環(huán)境!拔蚁,解決艾滋孤兒的撫養(yǎng)問題,是不是應該在方式上實現(xiàn)多元化?”他這樣建議。
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受歧視、為社會所不容的現(xiàn)象,是個很大的問題,這種觀念不改變將會導致更多的社會問題
按照計劃,今年世界艾滋病日(12月1日)之前,楊松的書就能出版了。但他卻說,“一切還遠沒有結束”。
事實上,楊松并沒有體會到完稿后的輕松和心血付梓后的欣喜,因為這本書里包涵著太多的苦澀和沉重,以及調查中他所了解到的那么多令人驚訝、悲憤卻無奈的現(xiàn)實。
楊松很欣賞救助過多個艾滋家庭和艾滋孤兒的著名慈善家、香港智行基金會的杜聰先生所說的這段話:假如艾滋病是一場大火,這場大火已經開始在全國各地燃燒。目前最急切的任務是在火場中救人,即減少艾滋病患者所受的痛苦,讓患者的遺孤得到關愛和接受教育的機會。至于起火原因是意外還是蓄意縱火,是誰人放火等問題,相對來說顯得次要。與其隔岸觀火,高調炒作,追究責任,不如親臨火海,低調實干,救火救人。
之前,楊松曾進行過一次簡單的調查,是在素質相對較高的大學生群體中進行的,但結果,能夠完整回答出艾滋病的3種傳播途徑的人不到30%,至于其他的艾滋病常識則幾乎是空白。對于社會公眾,尤其是農民來講,情況更不樂觀。
楊松說,對當前的嚴峻形勢,絕大多數(shù)人還沒有充分認識,更有甚者仍然認為艾滋病問題主要在西方國家!昂芏噌t(yī)務工作者也沒能完全改變對艾滋病患者的畏懼甚至歧視。直到現(xiàn)在,一些醫(yī)生、護士見到艾滋病人,都退的遠遠的,甚至是對待妓女、嫖客那樣鄙夷的態(tài)度。他們走到病人前面要繞個圈,不敢跟他們握手,就是握手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戴手套!
“另外,有關艾滋病方面的宣傳力度和廣度還有待增強,目前只能說是讓大家都知道有種病叫艾滋病,但談‘艾’色變的狀況并未有大的改觀,人們對艾滋病的錯誤認識或很多錯誤觀念仍然根深蒂固!
“這就很大程度上造成了艾滋病患者受歧視,為社會所不容的局面,這種觀念不改變將會導致更多的社會問題!弊鳛橐晃划敶拇髮W生,楊松說,自己身上更多的是一種對社會的責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