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話題觸動了他們心里最深的傷。 畢竟六七十年沒有開口叫過自己的親生父母了,有人甚至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母親———曾經(jīng)年輕也永遠年輕的父親母親們,倒在了60多年前的抗日烽火里。
那張微笑的照片
在僅存至今的
幾張照片中,八路軍副參謀長左權(quán)總是嘴唇緊閉,軍容極為嚴整地站在照片一角。 只有一張照片例外:左權(quán)抱著未滿百日的女兒,身邊坐著年輕漂亮的妻子劉志蘭。濃濃的天倫之樂中,左權(quán)露出了難得的笑容。
這是一張臨別前的照片,劉志蘭即將帶著女兒回到延安。
女兒得名左太北。太北,本是太行山八路軍總部一個區(qū)的名字。
這是最后的、也是唯一的“全家!。1942年5月25日,日軍糾集3萬多兵力,對太行山之麓的八路軍總部和129師首腦機關(guān)進行“鐵壁合圍”,左權(quán)犧牲于山西遼縣麻田十字嶺。
日本鬼子的炮彈奪去爸爸的生命時,左太北還差兩天過兩歲生日。
左太北人到中年才知道父親對自己的愛。她42歲那年,收到了“文革”抄家后被發(fā)還的物品,其中有父親在抗戰(zhàn)中近兩年間寫給母親的11封信。每一封信,左權(quán)都大段大段地提到心愛的女兒。
左權(quán)一個月僅5元津貼,還有抽煙的習慣,但只要有機會,他就把攢下來的錢托人給妻子帶去,帶去的還有給女兒的戰(zhàn)利品:一瓶魚肝油丸、一包餅干、一袋糖果……
細膩的父親給寶貝閨女買花布,讓人給女兒做衣服、織毛衣褲,再讓回延安的同志艱難地帶過封鎖線……因為不知道一兩歲的孩子長得多快,做出來的衣服有大有小———左權(quán)將軍在領(lǐng)導(dǎo)八路軍戰(zhàn)斗的同時,最大程度地盡到了做父親的責任。
看看這個不愛講話的人在信中對女兒的愛稱吧:小鬼、小家伙、小寶貝、小天使、小東西……對女兒的愛,縱使遠隔60多年,依然還在散發(fā)著燙人的熱量。
左權(quán)的堅硬,都表現(xiàn)在了對日本鬼子的態(tài)度上:“日寇不僅要亡我之國,并要滅我之種,亡國滅種慘禍,已降臨到每一個中國人民頭上!币虼耍盀榱嗣褡鍑业睦,過去沒有一個銅板,現(xiàn)在仍然是沒有一個銅板,過去吃過草,準備還吃草”。
才37歲,左權(quán)就拋下了他最愛的人。左太北只能看著爸爸的照片長大,左權(quán)的寡母,最困難的時候竟討飯為生。
今天的左太北說,當中國救亡圖存的時候,爸爸只有把最珍貴的東西都奉獻出來。
那個離去的背影
1939年,戴安瀾的長子戴復(fù)東曾與父親在軍營共同生活了幾個月。
早晨天不亮,戴安瀾就把兒子叫起來,悄悄來到部隊宿營地。起床號一停,只要部下還在酣睡,戴安瀾立刻“軍法從事”———揪住部下的耳朵,拉他們起床。
當年還不到10歲的兒子還親眼目睹了年輕軍官的晉級考試。在一張長桌旁,應(yīng)試者黑布蒙眼,把一挺輕機槍全部拆散,再將拆散的零件一一裝上。
共宿一間破廟,父親一塊門板,兒子一塊門板。點的是菜油燈,兩根燈芯,也是父一根,子一根———父子倆同在燈下做功課。
“七七事變”以來,中國抗戰(zhàn)后方所需的全部汽油、柴油、煤油和90%的鋼材、白糖、藥品,都要從西方進口,如果日軍切斷滇緬公路,就等于切斷了中國抗戰(zhàn)后方物資供給的大動脈。
日本開始侵緬,中國政府決定派兵遠征緬甸,戴安瀾的200師在同古重創(chuàng)日軍。
日軍不斷增援,戴安瀾將軍立下遺囑:“為國戰(zhàn)死,事極光榮!钡判牟幌拢豪夏笩o法侍奉;弱妻帶著4個孩子,生活無以為計。
將軍殉國之時,長子剛滿13歲,幼兒尚在襁褓之中。事隔63年,長子仍然清楚地記得與父親的最后一面:爸爸的車子停在哪里,他怎樣打開車門,怎樣跨入汽車,又怎樣回過頭來揮手告別。
從此一別,戴家痛失慈父,中國多了忠魂!戴家的四個子女,名字都與抗日有關(guān)。
三個兒子名叫復(fù)東、靖東、澄東,意思是男兒們勇敢出征,打敗日本鬼子;女兒名叫藩籬,意為守護好家園。
將軍僅僅活了38歲,所遺稚子幼女滿門皆成英才。
那封推遲相見的電報
張自忠來自孔孟之鄉(xiāng),有廉珍、廉靜和廉云二子一女。戎馬一生的父親對兒子要求十分嚴格,對女兒則疼愛備至。
張自忠給女兒和侄女買來手鐲、戒指,還細心地在這些飾物上分別刻上姑娘們的名字……早晨,他坐在賴床不起的小女兒身邊,一遍遍地撫摸著女兒的肩膀:“廉云啊,長成大姑娘了!”
即使是60年前粗劣的照相技術(shù),也可以看出張自忠英武逼人的軍人氣質(zhì)。這個對待親人和朋友和善重情的漢子,一遇到日本鬼子就變成了鋼!
張自忠趕赴五十九軍軍部上任。“今日回軍,就是要帶著大家去找死路,看將來為國家死在什么地方!”
他毫不諱言死:“國家養(yǎng)兵就是為了打仗,打仗就會有傷亡。人總是要死的,多活20年少活20年轉(zhuǎn)眼就過去了。但死有重于泰山,有輕于鴻毛,為國家為民族而死就重于泰山,否則輕如鴻毛!
1937年9月,化裝的張自忠出現(xiàn)在天津家里。他交待妻子,有事就與七弟商量,然后留了一點錢———這是給女孩們留下的嫁妝。
當年只有14歲的張廉云不知道,父親是在安排后事。局勢緊張,全家人只把張自忠送到了樓口。張自忠最后的腳印并沒有在自己家中佇留,他沖向了敵人。
1940年4月,弟弟準備帶廉云和自己的女兒廉瑜赴湖北前線看望他,忽接張自忠復(fù)電:“待一個月后與瑜、云一同來可也!
行期只好推遲。這一推,他們永遠失去了與張自忠相見的機會!
一天,張自忠七弟忽然流著淚告訴廉云:“你父親犧牲了!”
65年后,張廉云已是八旬老人。提到父親的死,她哽咽著捂住了臉。
那行擦拭不掉的字
陳紅,是趙一曼的孫女。趙一曼唯一的兒子,已于1982年去世。
趙一曼生前留下的兩張照片里,有一張就是她抱著只有幾個月大的寧兒———也就是陳紅父親的相片。之后,趙一曼把兒子寄養(yǎng)在親戚家,只身前往東北參加抗日斗爭。
照相的那一天,趙一曼特意精心化了妝,穿上漂亮的衣服皮鞋,早早就來到照相館等候。
6年后,被日本人的電刑折磨得全身大部分都已經(jīng)炭化的趙一曼,只留下了她犧牲前在火車里寫下的那封遺書,一生的母愛都凝結(jié)在那封不到200字的遺書中。
遺書沒有交到孩子手里,而是存入了日偽檔案。
直到1956年,組織上通知已經(jīng)26歲的陳掖賢,他的母親是趙一曼。陳掖賢來到東北,親眼看到了那封寫給他的遺書。
整整20年啊,此時離烈士慨然以身報國已有20年。母親的呼喚終于喚來了兒子,長大成人的兒子終于來到了自己的媽媽面前,終于知道了從小未曾見過的媽媽是為國家而犧牲的!
在母親的遺書面前,陳掖賢不能自已!
母親的愛不能忘!國恨家仇不能忘!陳掖賢找來藍墨水,用鋼針在自己的左小臂上重重地刻下了“趙一曼”三個字。
直到陳掖賢去世,這三個字還深深地留在他的肉里。
那聲沒叫出的爸爸
在沾染了硝煙的家書中,左權(quán)說:“不要忘記教育小太北學會喊爸爸,慢慢地給她懂得她的爸爸在遙遠的華北與敵寇戰(zhàn)斗著!
太北會叫爸爸了,但是爸爸再也沒有了。
英烈的后代已然老去,英烈自己從來沒有老過,他們的生命永恒定格在戰(zhàn)死沙場、馬革裹尸和怒斥日寇走向刑場的那一瞬間。
左太北曾想,如果自己能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爸爸外出曬曬太陽,都是很幸福的。
但是,烈士的孩子們甚至沒有機會當面親口叫出那么普通的幾個字:爸爸、媽媽。新華社記者朱玉白瑞雪(新華社北京8月21日電)